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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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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讓沈衣吃苦,買票的時候沈焰特意買了軟臥,四個人正好一個包廂。沈衣自幼生長在這個城市裏,從未出過遠門,這是第一次坐火車,看著什麽都新鮮。白天的時候就趴在窗邊看外面的風景,也不嫌累。

坐了兩天火車,到了北方某個中心城市。這一路上別人倒還好說,小吉吃了一份沈衣精心制作的盒飯,又吃了十八根香腸、五袋烤魚片、十包牛肉幹、七只豆沙餡的面包、三盒低脂牛奶、一包魷魚絲、二十只鹵雞手、兩大瓶可樂。他的理由是:火車上很無聊,不吃東西那做什麽?還責怪沈焰買的太少,害他都沒敢放開肚皮吃。

沈焰斜他一眼,道:“是,是,你平日在家裏都是節食麽?”

小吉拍拍自己的肚皮:“我的胃能伸能縮,高效彈力。”

要去陸明指點的地方還得轉車,就在火車站裏買了票,卻只有一趟車,還是第二天晚上七點半的,並且臥鋪早已售光。沈焰猶豫,知道這一次車程要九個多小時,怕沈衣撐不住。荊雷道:“先買下再說,上了車再給沈衣補個臥鋪吧。”

沈焰想想也只能如此,不然又要耽誤好幾天,只得買了四張硬座的票。四人到市內找了家賓館住下,沈衣看沈焰買票、訂房掏錢毫不猶豫,忍不住問出那個盤桓心中已久的問題:“焰,你怎麽會有錢的?”當初回家除了車票錢,竟然連買食物的錢都沒有,後來卻有能力搬出來住,不是不奇怪的。

沈焰一笑:“不義之財而已。”再不肯多說。

兩個房間,沈衣姐弟一間,荊雷與小吉一間。晚上小吉恢覆原形想鉆進沈衣被子,被沈焰毫不客氣地拎起頸子丟回他的房間。

再上火車,因為正是夏天,車上雖然有空調,但乘車的人也多,再加上有吃蒜蓉香腸之類味道濃郁的食物的,還有老實不客氣脫掉鞋子晾腳的,身上有狐臭的,瞅著乘務員看不見偷偷抽煙的……氣味實在有些難聞。到了半夜,沈衣倚著荊雷的肩膀昏沈沈地睡著了,荊雷卻望著車窗沒有困意。

玻璃上反射著燈光,反射著車內情形,外面的景色卻是看不清了,除非像小吉那樣把鼻子都貼到玻璃上去。

一車的人大多閉上眼睛打瞌睡,荊雷默默看著從玻璃上映照出來的沈焰的臉,沈焰閉著眼睛,臉上一片平靜。小吉向外張望了一會兒,也趴在桌上開始睡覺,其實若不是怕嚇到別人,他是很想現出原形的,一只貓睡在桌上椅上總比人要睡得舒服。

“啊,”一聲輕呼,沈焰睜開眼睛,看到對面的荊雷抓住了一個男子的手腕,那個男子疼得呲牙咧嘴卻又不敢大聲呼痛,他心念一轉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

荊雷冷冷瞥了那個小偷一眼,放開了手。誰知那小偷滿臉怨恨,竟一擺手,又過來三個男人,都從口袋裏摸出匕首來。已有乘客被驚醒,但都兀自裝睡,沒人敢聲張。

“臭小子,敢攔老子的財路,不想活了。”那小偷惡狠狠地威脅,“老老實實把錢交出來,不然老子白刀子進去……”他把匕首向前一遞,鋒利的邊緣在荊雷清俊的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荊雷只冷冷地看著他。

小偷在他眼中看不到驚慌也看不到畏縮,反而膽怯起來。他的一個同伴看見了沈衣,道:“這小妞長得還過得去,不如……”

荊雷眼中閃過一道寒光,那人楞了楞,眼神突然迷朦起來,拿著刀子直直地向同伴捅了過去。四個小偷互相你一刀我一刀地捅著,也不叫痛,臉上木然,眼神空洞。有乘客嚇得尖叫起來,沈衣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擡起頭來:“怎麽了?”荊雷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輕聲道:“沒事,不要看。”

那四個小偷打了個機靈,突然反應過來,一個個倒在地上哀叫起來。乘務員聞聲趕來,又急忙叫來了乘警,這時全車廂的人都醒了,有人就大叫起來:“我的包讓人割了!”“誰偷了我的錢?!”

荊雷覺得沈衣的睫毛在他掌心裏不住扇動,輕輕的,癢癢的,他心中立時溫柔起來,手掌移動捂住了沈衣的耳朵。沈衣聽話地閉著眼睛,也不去聽那些吵嚷聲,繼續睡下去。

乘警把小偷們都帶走了,乘務員苦著臉擦那一地的血,驚醒的乘客們或者跟去索要自己丟失的錢,或者帶著興奮的情緒互相討論,聲音越來越吵。

荊雷看了沈焰一眼,沈焰伸出一根手指在沈衣額頭點了一下,於是沈衣就真的聽不到吵嚷聲,安心地睡著了。

沈焰低聲道:“你現在都可以操縱人的思想了?”

荊雷淡淡地道:“正在探索中。”

沈焰道:“嗯,下次不要做得這麽血淋淋的,姐姐會怕。”

荊雷低頭看看沈衣,她的睡容寧靜,淡紅的唇還帶著一絲淺笑,仿佛沈焰在她夢中種下了一個什麽快樂的意像。他嘆了口氣,道:“你不要太保護她,對她的獨立沒好處。”

沈焰一笑,道:“那你剛才為什麽又捂住她的眼睛?”

荊雷不語,沈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到達那個邊陲小鎮的時候,是淩晨四點多,晨光剛剛從天邊的薄雲裏透露出一點嬌羞,而天地間仍然一片安祥的寧靜。從火車上走下的人們疲倦得不想講話,都默默地走去檢票出站。一出火車站,就能眺望到連綿的深青色的遠山,籠罩在清冷的薄霧之中。

沈衣做了個深呼吸,道:“這裏的空氣真清新。”

荊雷道:“是啊,小城鎮汙染也少。”

來的時候已經商量好,先找了個旅館住下,然後由沈焰用法術測試何處靈氣最高。

旅館的主人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滿臉皺紋,頭發稀少,但精神矍爍。沈焰對他說是趁暑假出來玩的,他也沒有懷疑,一邊領他們去房間,一邊呵呵笑著道:“上我們這小地方來有啥玩的?東頭兒山上倒是有個日本鬼子留下的遺址,不過也就是幾個破水泥池子,聽說是以前七三一部隊的分隊用來做實驗裝死人的。現在也沒什麽人去,聽說還有細菌呢,那附近的耗子比貓都大。”

沈焰見他很愛聊天的樣子,進了房間也不急著休息,道:“大爺,那這裏有沒有什麽什麽奇怪的傳說之類?”

老頭茫然:“傳說?啥傳說?”

沈焰道:“就像什麽鬼啦怪啦神仙啦……”

老頭哈哈地笑:“想聽鬼故事啊?哪裏還沒個鬼故事。再說我們這兒在日本鬼子那會兒死了不少人,喏,就是我剛才說的東頭兒山上,現在還有個萬人坑哪。那兒肯定鬧鬼。”

這是個四人間,雖然局促了些,倒還幹凈。沈衣慢條斯理地整理行李,一邊聽沈焰和那老頭聊天。

沈焰拉那老頭坐下,笑道:“大爺,你講講看,我們就愛聽故事。”

老頭疑慮地道:“孩子,你們剛下火車,不歇歇?”

荊雷也過來道:“我們不累,在火車上睡過了。”

老頭道:“那好,反正這會兒也沒什麽事,我就給你們講講。”他一口氣講了三四個故事,但無非是哪裏有出租車半夜載客收到的是冥幣,哪裏打了三只耗子裝滿一水桶,要不就是誰家主婦被黃皮子(黃鼠狼)迷住瘋瘋顛顛。聽他講在東北黃大仙可是很厲害的,誰要是得罪了黃鼠狼,家裏一準兒倒黴。

小吉忍不住道:“黃鼠狼那東西有什麽了不起的。”

老頭笑道:“哎喲,你們小孩子家當然不知道,以前我們在農村啊,有個獵戶專門打黃鼠狼,肉自己吃,皮就拿出去賣。結果怎麽著,沒幾年,媳婦就開始生病,什麽活兒也幹不了,還動不動拿刀砍人。後來有家裏立了堂子的,給看了看,才知道是讓黃皮子給迷住了。後來從他家院子的柴垛裏找到了那只黃皮子,黃皮子做什麽動作,他家媳婦就做什麽動作。那個家裏立堂子的給說和了半天也沒成,那只黃皮子說啊,這家男人殺了它的同類太多,要報覆。沒過多久,到底把那媳婦折騰死了才罷休。那個獵戶沒幾年也喝醉酒掉河裏淹死了。”

小吉哼道:“冤有頭債有主,黃鼠狼不直接殺了那個獵戶報仇,卻去報覆他妻子,真是莫名其妙。要是換了貓妖……”沈衣踢了他一腳,小吉不服氣地閉上了嘴。

老頭突然站了起來,慌慌張張地道:“我屋裏還燒著水呢。你們歇著吧。”便奪門而出。

沈焰和荊雷對望一眼,荊雷道:“他剛才臉色很難看,好像聽到了什麽特別恐懼的事情似的。”

小吉茫然:“他怎麽了?怕黃鼠狼來報覆?說它壞話的是我,要報覆也找不到他吧?”

沈焰搖搖頭,道:“好像是因為你提到貓妖,他才突然害怕起來了。”

小吉興奮道:“是麽?我就說麽,我們貓妖可比黃鼠狼厲害得多。”

沈焰白了他一眼,道:“先休息一下吧,慢慢再套他的話不遲。這裏面有蹊蹺。”

四個人小憩了一下,小吉和沈衣是在火車上就睡得飽了,沈焰和荊雷則是並不覺得疲倦,所以七點左右就都起來了。洗漱過後,沈焰去向那老頭問哪裏可以吃早餐,那老頭也不像開始時那麽熱絡,神情冷淡,給他們指點了去處。

在小餐館坐下來,要了四碗豆腐腦兩屜包子幾只茶蛋,四個人胃口都很好地吃了起來。

沈衣道:“那個老人講的故事挺有意思的,要是他不肯再講了,怎麽辦?”

沈焰一笑,道:“荊雷有辦法。”

沈衣奇怪地看著荊雷,荊雷剝好一只茶蛋放在她碟子裏,溫柔地道:“吃吧。”

吃完早飯在街上走了走,這裏街道筆直寬闊,雖不是樓房林立但也比比皆是,廣告牌子豎得到處都是,晨起上班上學的人們穿著打扮也都不土氣,看來這個小鎮的生活水平還是可以的。

沈焰邊走邊釋放靈氣去探索,發現這裏有幾處地方鬼氣很重,也有些許妖氣存在,但特別強烈的靈氣或妖氣卻沒有。一時沒有結果,只得先回旅館。

荊雷找了個借口把老頭叫進房間,先和老頭閑扯了幾句別的,那老頭的神情慢慢放松下來,荊雷這才問道:“大爺,剛才提到貓妖,您好像知道些什麽?”

那老頭哆嗦了一下,神情明顯變得恐懼起來,但還是回答道:“貓妖,唉,我見過一只貓妖。”

小吉大是興奮,叫道:“真的?真的?在哪裏?”

沈衣發現老頭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不禁看了荊雷一眼。

荊雷繼續問道:“您是在哪裏見到的?給我們講講。”

老頭臉上的皮膚都松弛了,每個褶皺裏似乎都藏著恐懼,他竟然渾身發抖,一時不能說話。荊雷拍拍他的手臂,和氣地道:“別怕。就當是講故事。”

老頭慢慢鎮靜下來,道:“那年我才十三歲,聽說日本鬼子吃了敗仗,要不行了,臨死還埋汰人,到處放火殺人,惡狼一樣。打聽到日本鬼子要來我們村裏,大家商量著先到山上躲起來,避過這陣子再回去。於是家家戶戶都拿了要緊的財物,帶了糧食上山,還有人幾乎把整個家都搬了上去的。大家躲進了一個大山洞,那山洞很隱蔽,入口窄小,只容一人通過,可是裏面卻很大,我們整個村子的人都躲在裏面也還綽綽有餘。空氣流通也好,在裏面住上好幾天也不覺得氣悶。一個村子裏的人大家互相都認識,但是躲進山洞之後我們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陌生的小男孩,看來和我年紀差不多,瘦得皮包骨頭,衣服破爛得看不出原來是什麽樣式,就是那雙眼睛真是亮啊,亮得就像……嘿,就像兩百度的燈炮。”

小吉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又連忙捂住嘴巴。

老頭側頭想了想,嘆了口氣,道:“不,燈炮的光太刺眼了,他的眼睛那麽靈動,眼神那麽柔和……這幾十年來我回想著,他長的什麽樣子我可是記不清了,只有那雙眼睛我一直記著,再沒見過哪個孩子有那樣一雙又明亮又清澈的眼睛。他還抱著一只貓,那只貓可真是奇怪,一身長長的白毛,比雪還白。這倒也沒什麽,可是那只貓的眼睛是灰白色的,看不到瞳仁兒,就像個瞎子,可是你明明又覺得它是能看見東西的。有時候,那雙灰白色的貓眼在你身上一溜,就讓人禁不住打個機靈,脖子後面冒冷風,從頭哆嗦到腳。因為年紀差不多,我有什麽吃的就給他一半,那孩子也就漸漸地跟我說上了話。

“他說他叫雷焰,五歲的時候被人從母親身邊帶走,後來從那些人身邊逃脫,一直在尋找母親的下落。還說他在山裏迷了路,不知怎麽的就走到這個山洞裏來了,然後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身邊全都是人。這話我可聽不懂,心想怎麽會一眨眼的功夫身邊就全是人呢?我們村裏上百口子進到洞裏來,那可是一個接一個地走進來的,又不是被五鬼搬運進來的。不過,我算是最先進來的吧,當時卻也沒發現洞裏還有別人啊。

“他總是抱著那只怪裏怪氣的貓,還說那只貓是他最好的朋友,那只貓也古怪,那麽多天竟然沒聽它叫過一聲。我想那只貓不光是瞎子,還是個啞吧。就這麽在洞裏過了八九天,有的人熬不住了,非要回家看看。大家都猜測日本鬼子八成也該走了,就有十多個人一起下山回村裏去探聽消息。這些人一走啊,就是大半天,左等也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大家都有些著急,怕是出了什麽事。後來有一個叫栓柱兒的小夥子渾身是血地跑了回來,他說日本鬼子還在村子裏,他們一回去就被抓了起來,被逼問村裏人的下落。王大叔張二狗子皮蛋他爹……全都死了,他一時閉過氣去,日本鬼子以為他也死了,就沒管他。他醒過來就抄近路回來報信,讓大家趕緊跑,恐怕日本鬼子就要來了。

“大家都慌了,趕緊收拾東西要跑,可是來不及了,日本鬼子沖了進來,一刺刀就先把栓柱兒給挑了。栓柱兒媳婦本來正抱著栓柱兒哭,也被一刺刀從肚子豁開,她肚子裏快要出世的孩子就被挑在刺刀尖上,血紅的一塊,手腳還會動……”

沈焰摟住微微顫抖的沈衣,輕輕拍撫她的背,雖然早就從課本或是電視裏了解過那段殘酷的歷史,可是當親耳聽到老人的敘述時,對於侵略者的仇恨就像是火刀火石輕輕一敲蹦出的那粒火花,迅速燎原,席卷天邊,燒沸整片東海。

老頭的眼睛茫然地睜著,混濁的淚水流淌過他臉上刀刻一般的紋路,道:“日本鬼子不想浪費子彈,就拿刺刀、軍刀殺人,碰上硬挺的才開槍。有一個小鬼子砍死了我爹,我娘撲過去咬住小鬼子的腿不松口,被他用刺刀把後心捅得稀爛。雷焰那孩子和我一樣,也嚇壞了,抱著貓在角落裏發抖,也許……也許發抖的那個不是他,是我,我抖得太厲害,所以覺得他也和我一樣在抖。眼看著小鬼子沖著我過來,可是我已經嚇得動都動不了了,眼瞅著那雪亮的大刀沖我頭上劈下來,我嚇得連閉眼都不會了。這時候雷焰突然站了出來,等我腦子清醒一點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右胳膊都被砍下來了,那孩子也不哭也不喊,就站在那裏皺著眉頭盯著自己的斷臂看,那血就像是壓井噴出來的水一樣噴得我滿頭滿臉都是,滾燙的,燙得我叫出聲來。

“後來我才發覺,那聲音不是我的,是那只貓在叫。它站在地上,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大聲叫著,聲音就像嬰兒在哭,不,就像將死的嬰兒在哭,斷斷續續,尖利,飄乎……它一叫,所有的人動作都停下來,都看著它,看著它那雙灰白色的沒有瞳仁兒的眼睛。雷焰一回身,用他剩下的那只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聽見他說:‘糟糕,幻兒生氣了。’等他松開手,我才看見,山洞裏的人都像瘋了一樣,不管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都瘋了。在他們眼中好像已經分不出誰是自己人誰是敵人,我就看見那些日本人中了邪一樣,開始互相廝殺。他們用槍互相射擊,用刺刀紮對方的心臟,砍下自己同伴的腦袋、胳膊、大腿……他們就像遇到了仇人似的,不,他們就像把對方當成了我們老百姓一樣屠殺。而村裏的人,相互之間也拼殺起來,我親眼看見做兒子的咬下了當爹的耳朵,當娘的把自己懷裏的孩子往石頭上摔……瘋了,都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一個日本軍官還站在那裏。他身上盡是傷口,流著血,連眼睛都被血糊住了。他氣喘籲籲地用手抹掉眼睛上的血,忽然很吃驚地四下看,看到遍地的屍體,他渾身都發起抖來。當時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很不可思議,很難以相信剛才發生了什麽事,那張臉因為恐懼和驚駭都扭曲了。他看到我和雷焰,臉上的神情更加不可思議,他忽然用手指著那只貓用中國話大叫起來:‘幻貓!那是幻貓!’我不懂他的意思,可是他臉上的神情實在怕人。

“他跪在地上大哭起來,撫著面前一具日本兵的屍體,那是剛剛被他硬生生用手撕成兩半的。他忽然咬牙切齒地對著我們叫了一連串日本話,我也聽不懂他說了些什麽。只見他從懷裏掏出一根金色的長釘,嘴裏嘟嘟噥噥地念咒似的,然後……然後……他就用石頭把那根長釘從自己的頭頂敲了進去。

“日本軍官死後,雷焰把我送出了山洞,對我說:‘受人點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也只能救你一個人,你快點走吧,那個人用的是邪術,他是想死後變成妖怪來報仇。我得想辦法把他封住。這裏,你以後都不要來了。’我什麽也不敢問,就那麽一路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後來,我就到鄰村落了戶,對他們只說村裏人都被日本人殺死了,別的什麽也不敢說。

“後來,還有人去過那個山洞,可是要麽再也沒有回來,要麽回來的就是個瘋子,見人就殺,什麽話也不會講。慢慢的,就再也沒有人去那裏了。我有好幾年的時間都不敢閉眼睛睡覺,困得實在乏了,一恍神睡過去,夢裏就又看到當初那個情景。大熱天的我也會發冷,會吐,會哭。這一切就像是烙鐵烙在我腦子裏一樣,這麽多年了,還那麽清清楚楚。後來我回憶這件事,想起那個叫雷焰的孩子,還有那只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他們還活著。於是,我又去了一次那個山洞。

“過了二十多年,山洞的入口都長滿了野草,路都看不見了。我拿著手電筒照亮,戰戰兢兢地往裏走,沒走多遠,我就聽見一聲貓叫,清清楚楚地從那山洞裏傳出來的貓叫,聲音和那只灰白眼睛的貓一模一樣。我嚇壞了,手電筒都掉在地上也不敢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你想啊,哪有貓能活那麽久還不死的?要說是我聽錯了,那也不可能,那貓叫聲就像烙在我腦子裏一樣,絕對不可能聽錯。跑到洞口,我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就是那孩子的聲音,他說:‘麻子,是你麽?’麻子是我的小名,從那天之後就沒有人叫過我的小名,我一聽就站住了。可是,那時候我都三十多歲了,怎麽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個孩子的聲音呢?也不知道他的聲音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就聽見他說:‘麻子,我不是跟你說過別再來了嗎?這裏很危險。’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突然就哭了起來,心裏頭酸酸的,不管怎樣,無論他是人還是鬼,我相信他不會害我,他當初不是還為了救我搭上一條胳膊嗎?他嘆了口氣,說:‘我的力氣快用完啦,等我死後,幻兒還能再撐上三十年,這之後會怎樣我就不知道了。麻子,我這麽想著,總覺得哪裏出了差錯,好像一眨眼天地都變了個樣兒似的,這裏好像還有種強大的力量在沈睡著,可是我卻感覺不出那力量是正是邪。’

“我一邊哭,一邊問他:‘都二十多年啦,你怎麽還在這裏?’他半天沒有回答,就聽見隱隱的有貓叫,過了好半天,他才說:‘聽我娘說,我爹爹是位很厲害的法師,我娘懷著我的時候受了傷,為了讓我們娘倆活下去,我爹就用了個禁咒,用他的命換我們娘倆的命。結果他死了,我和我娘卻活下來了。麻子,我不知道我娘現在是不是還活著,現在是哪一年?’我說:‘1971年。’他趕緊又問:‘現在是哪個皇帝?’我說:‘什麽皇帝呀?共產黨都推翻三座大山多少年啦,新中國成立都二十二年啦。’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茫然,他說:‘怎麽你說的我都聽不懂?算了,麻子,要是你以後遇到一個叫七葉的女人,就告訴她,她的兒子在這裏,讓她來看兒子一眼。兒子一直惦記著她。’然後他就叫我走,等我出了洞口,後面就傳來一聲巨響,原來是進洞的那條窄道塌頂了,那麽大的石頭壓下來,把洞口都封住了。我心裏想,雷焰就算還活著,不是鬼,那他肯定也出不來了。我心裏那個難過喲,就趴在地上哭得昏過去,等醒過來以後,下了山,再也沒上去過。可是,我一直一直也沒有打聽到雷焰他娘的下落,這算是他的遺願吧,可惜,沒能幫他完成。”

老頭哭得像個孩子似的,用粗糙的手胡亂抹著鼻涕眼淚,荊雷不禁默然,從老頭的敘述裏,他猜測那個神秘出現的雷焰多半是個法師,而那只貓,或者是妖怪,或者是法師煉成的守護獸。至於那個把釘子釘進自己頭裏的日本軍官用的是什麽邪術,他就不知道了。也許沈焰知道吧,他正想問問沈焰,一擡頭卻吃了一驚。

沈衣正緊張地抱住沈焰,沈焰看起來異常的蒼白和虛弱,他幾乎與荊雷一樣高,但此時在比他矮了快一個頭的沈衣懷裏卻顯得十分無助。

荊雷想了想,還是什麽都沒問,只是從老頭那裏問清楚那個山洞的位置,還畫了張地圖,這才道:“大爺,您去休息吧。”

老頭聽話地站起身,眼神直直地走出去,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裏,倒頭就睡。等到幾個小時之後他醒過來的時候,一點也不記得在這裏發生的事,只是隱約記起那個山洞,心情很是低落。

荊雷回手關上了門,再看時,沈焰的神色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可怕。小吉嘴快,道:“泰山倒了還是哈雷慧星撞地球了?”說完自己先跳到一邊,防備沈焰用拳頭敲他。但出乎小吉意料的是,沈焰連瞥他的那一眼都毫無殺傷力,小吉倒先心虛起來,訕訕地蹭回到沈焰身邊,道:“你怎麽聽故事還那麽投入的,竟然會嚇到面無人色。”

沈焰知道再賴在姐姐懷裏的話,不知道要被荊雷在心裏怎麽笑話,但又貪戀沈衣身上的溫暖,便幹脆閉上眼睛。

荊雷道:“那個雷焰也是雷家的人?”他知道沈焰不可能是被這個故事給嚇到的,方才回想了一下發現好像是聽到雷焰最後交待的那些話時沈焰的神情才改變的,但是又琢磨不出那些話裏有什麽奧妙,因此只能是猜測那個雷焰會不會和雷家有關系。

沈焰睜開眼睛看了看荊雷,道:“我不知道。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頓了頓,又道:“但是,我聽說過七葉這個名字。”

沈衣奇道:“七葉?那個小男孩的母親?”

沈焰道:“可是這裏有件事我卻想不明白。”他怔怔地想了半天,沈衣等人也不敢打擾他,良久他才嘆了口氣,道:“不想了,去到那個山洞再說吧。”

沈衣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過,心中很是擔憂,但心想等沈焰想清楚了就會跟她說的,否則她也不會再問,即使是自己弟弟,她也尊重他的意願。

大家都有心避開這個話題,討論了一下荊雷畫的地圖,商定明日進山。

沈衣:“山裏的空氣真好,風吹得人可真舒服。”

荊雷:“這裏的樹木種類真多,我只認得兩三種。”

沈焰:“就是有點顛,穩當些就好了。”

小吉:“………………”

如果這時山裏有人的話,如果那個人能看穿隱身術的話,那麽他將會看到一只黑白花的大象一樣龐大的貓,這只貓正在山林間飛快地穿梭,輕輕一躍便上了參天大樹的枝頭,再一躍又跨越了深深的山澗。而這只大得不像話的貓的背上,還騎著三個少年男女,意甚暇,作悠然狀。

今早決定進山的時候,對於交通工具的問題四個人好好討論了一番。雖然有客車通往山中的各個林場,但不可能到達他們要去的深山裏,況且要去的地方是那麽古怪的一個山洞,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租車也不是什麽好辦法——小吉是可以變出駕照來自己開車,但是根據老頭的說法,有不少路還是要靠走的,車是上不去的。如果只靠兩只腳,雖說山洞離主道並不很遠,但也頗費時間。所以,商議的最終結果就是讓小吉現出原形做一個……

“貓巴士!”沈衣高興地拍拍小吉的頭,“看《龍貓》的時候我就好喜歡那個貓巴士,雖然小吉沒辦法把肚子變成車廂,眼睛也不太像車燈,不過我還是好開心哦。”

沈焰道:“可惜它跑起來太顛了。”害得他不得不牢牢抓住姐姐,防止她被拋出去,還要擔心她會不會暈“車”。

荊雷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小吉是只貓呢。貓啊狗啊這些動物,跑起來的時候脊椎也是在不停起伏運動的,當然不可能像馬背上那麽平穩。”

沈焰道:“還是怪它法力不夠,要是真能像貓巴士那樣,讓咱們坐在它肚子裏,也比現在要舒服。”

小吉:“………………”

就是這裏了,才一接近,四個人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靈氣,在其掩蓋下,還有一股腥臭逼人的古怪邪氣。

從小吉背上跳下來,沈焰在雜草灌木中找到了山洞的入口,現在看起來,那入口已經完全被碎石和泥土堵上了,沈焰拍拍還沒變小的“貓巴士”,簡單一個字命令下去:“挖。”

小吉氣苦,狠狠瞪了沈焰一眼,還是沈衣道:“大家一起動手吧,靠小吉一個人太辛苦了。”小吉忙過去撒嬌,想把頭靠在沈衣身上蹭蹭,結果沈衣差點被它拱了個跟頭。

身子一晃,小吉身形又長大了許多,兩只前爪刨挖起來比挖土機還快,沈衣本來是想幫它一起挖的,可是被四處亂飛的碎石土塊打得無處藏身,只好和沈焰一起被荊雷帶到半空中飄浮著。

不多時小吉已將大塊的石頭都清除掉了,荊雷和沈焰下來幫著清出一條通道來,這山洞的確很深,被堵住的路大約有七八米,可是還要再走上十餘米才進到洞裏。

有沈焰的天雷火照亮,四人一進山洞看清周圍環境後便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本來有老頭的話做鋪墊,他們都以為進來後看到的必定是幾百具白骨,可是出乎意料的,這裏竟然一副骷髏都沒有,只是四處扔著些空罐頭之類。山洞裏的幹凈得讓人心底陡然升上來一股寒意。

“看。”沈衣伸手一指,他們這才在山洞深處看到了一個大墳堆,墳前一塊碎陶片上用暗紅色的顏料模模糊糊的寫了些什麽。

沈焰拿起來看清楚了,道:“是用血寫的安魂咒和凈魂咒,看來這裏埋的就是當日死去的村民和日本兵,他們靈魂的怨氣已經被凈化了,現在應該都已經各歸各路了。”

荊雷道:“這些都是那個雷焰做的吧?真想不通,他一個小孩,又斷了只手臂,怎麽把幾百具屍體埋起來的?”

沈焰道:“不過,他的法術看來不是從雷家學的,這種凈魂咒的寫法很古怪,不是雷家的筆法。”

小吉用鼻子嗅嗅,道:“這股邪氣熏死人了。”

沈焰道:“還好有那股靈氣鎮著,不然這邪氣散發出去,恐怕這方圓百裏都要寸草不生。”

荊雷驚訝:“那豈不是要和相柳的毒氣差不多了。”

沈焰道:“不知這邪氣從何而來?難道是那個日本軍官真變成了什麽妖怪?”

荊雷道:“那你可知道有什麽邪術是用釘子釘自己,然後就能變成妖怪的?”

沈焰搖搖頭,小吉也搖搖頭。

沈焰道:“能用安魂咒、凈魂咒,那個叫雷焰的小孩法力也不弱了,是什麽邪術居然要他在這裏鎮上幾十年,連命都搭進去的?”他知道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因此也沒有等誰來答話,說完就在山洞裏查看。

呼——

一陣風不知從何處吹了過來,有那麽一剎那間沈焰仿佛看到身邊都是人,男女老幼,中國村民日本士兵,全都糾纏在一處,有一個日本兵正捧著自己同伴的腦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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